花朝·论颦【叁】——Lotus
现今我们很熟悉的那些成语,比如“顾盼生姿”、“风驰电逝”、“颐性养寿”等等,出处皆自嵇康诗。
嵇康的四言诗极负盛名,更有“不摹三百篇,独开晋人先声”的美誉。读过全部诗作,便知其讦直任性,博才仙心,确实无后来者能逮。
《送秀才入军》十八首,许多人都很熟悉的。这是嵇康写给他哥哥嵇喜从军的赠诗。从第一首到第十八首,娓娓道来,悲从中起……
都说嵇康诗多幽愤。是啊,他有首《幽愤诗》更是倾尽平生愤恧。古有人评此诗,曰其“自怨自艾,悔恨之辞切矣!”
果真是悔么?我想不是。是“不明白”!痛切的“不明白”!
当你发现,曾经和你在一起,那些同情志、同理想的挚友亲朋一个又一个的相继弃你而去,趋名逐利,义无反顾;当你发现,你的内心愈繁华灿烂却愈被远遁在疏旷而寂寥的漠漠风中;当你发现,你的风神俊秀,清扬不群,直耿较真与这“厚德载物”的世情却志趣两乖;当你最后还发现,你想退守到只剩下缄默或者藐视的静隅中安贫乐道,却仍旧要被“名义”“名分”“名位”等诸“名”所摒弃……,焉能不幽愤?!
就像嵇喜之从军,与嵇康的理念相悖,然手足情深,莫奈何矣!于是,这个挚情人便在他的这十八首诗中剖心沥胆,尽吐恓怆……,心中积痛不可谓不深,情愁不可谓不浓。诗则正是一面明镜,观照得清清楚楚。
可见,他的诗文无一不坦荡荡如皓月当空,清爽爽如洌泉扬风,不粉饰不隐瞒更不畏惧!
想来真正的赤子心大约如此:貌似孤介清高,实则心如烈火。又忽而兴高采烈如天真童子,又忽而冷僻无情似恶劣小儿。他们的所有种种皆不与理中索求,只在情上生发。他们,或者对着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动,却可能会为了针尖大点儿的情志,计较到死!
那么,《与山涛书》当然不会如今人揣测的这般别抱心机,这不合嵇康的性情。不论山涛与他的友情深厚到什么程度,山涛恰恰不偏不倚正正好好一脚踩到了嵇康最彻痛的那根神经上,当然勃然大怒。本来依嵇康退一步的想法:反正我自“抗心希古”,你们喜欢“趋求闻达”我也管不着好了吧?!总之别来烦我!
所以他文中有这样的话:
你要做官只管做你的好了,我也没意见。就像禹之于伯成子高、华歆之与管宁、孔明之于徐庶,原也是各存其志,两不相干的事情。……
按说友朋之谊贵在相知,你对我的本性和情趣居然如此不了解,而且还要越俎代疱、强人违志,咱这朋友实在算是白交了!……
最后他索性更直截了当:我不是像你这般的“并介之人”,也没恁大才识做到兼济天下,不过一个“循性而动”的散淡之人。所以拜托!请不要把你自己认为好的,你喜欢做的事情强迫我也喜欢成不?你且走你的阳关大道去,我偏愿走我的独木小桥!
如此尖锐诘责,是真正的生气!并不是“周瑜打黄盖”,只是用来欺他“曹贼”。
余秋雨有一句话说的则是对的——
对于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嵇康是把山涛当知己的,因为山涛曾赞过他“不仕之志”,所以情热如嵇康能不为好友的易志心有微词么?能不为好友的“不知之”而慨然生怒么?
长长的绝交信,语峰犀利,曲晦刺讥,谁人读来不拍案称绝?!谁人能说在这行文走笔间会隐匿着世故的深心?!彼时的嵇康是正倾注满腔愤懑于笔端,对藏奸的政治,伪善的礼教,以及虚弱的友情,认真地,说,不!
……
后来。
听说他在临死前是有遗言,让其子投奔山涛。这也是人们之所以认为《与山涛书》另有别情的缘故。于是像余秋雨老师这样的猜测便显得是有些合理了。
可是。我觉得对于嵇康,应该换一种思维方式,一事归一事的去想这两件事,才不置落人之窠臼。
大概不到两年以后,嵇康因吕安事入狱。其在狱中所写的训子《家诫》想必时人看了要大跌眼镜。这个侠肠刚性,傲睨世俗的狂放之人忽得十百八十度大转身,循规蹈矩的向自家小子一一教导起为人处世的分寸准则。该如何谨言慎行,该如何恭敬从命,该如何察言观色……
一个敏感细致的思想者也许在其人生的末尾,最大的真实也就是最大的矛盾。彼此彼刻,他的深重的痛苦和孤独无人能解。他可以绝然若定、不惊不惧地面对一个归宿,无恨无悔。但未必能从他所一生求索的理想与现实的思辨中挣扎出一条能使心灵真正自然清明的康庄大道,令自己满意离开。于是,他做什么不做什么,或者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那个对着山涛骂山门的是他,那个对着幼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的也是他,那个写《释私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是他,那个写《家诫》的仍然是他。这前前后后所有的丝结经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因为与所以”的联系,只有“独立与分裂”的知觉。也恰因此,我们如今才可以望见那个遥远的年代,一个俱有特立独行的纯真的人为我们呈现出的一道不同寻常的风景……
咳!忽然发现,走题其实是一件蛮快乐的事,跟走神一样~~~
很多时候,是真得要感谢博客的,可以如此由着性子瞎说八道些我以为有趣的事情,还会有三俩朋友偶时来读,高兴了或者还愿费辞与我理论理论。生活中哪里去抓个人来听我如此东拉西扯的唠叨些这个呢?!估计会疯掉的!
好了,走得再远,还是得回来的。之前,我说到哪啦?
我说到——
诗,不是“学”得来的!
诗确实不是“学”得来的!
古往今来饱读诗书的人真得很多,却不是人人都有李太白的诗仙气象。所以《沧浪诗话》有语: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
诗有别才。
诗歌的才情更多来自灵性,这与学识的多寡深浅没有十分必然的关联。有学识的人不一定有才情。不过,学识是可以使有才情的人更“及其至”。
才情不能学。所以古有诗“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才非学最难凭”。这一句是曾翻读《谈艺录》时看到的,那篇好像就叫《诗有别才别趣》。其中更有一句叫人极灰心的话,忘记是哪个“刻薄鬼”讲的了——
“作诗须视天分,不关学习的事。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严重晕!
这意思无疑是:你要是块砖头呢,就趁早歇着去吧,甭费那事儿了;要是根铁杵呢,运气好点儿的话,那保不齐还有些个指望!
才情是啥呀?
这东西有点看不见摸不着。
黛玉给香菱首推王维诗。王维有才情!王维诗,美!
这个美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词藻优美”兼或“朗朗上口”,这个美涵盖了包括“爱、善、真、简”为全部气韵的意境。
人类的最高其实也是最淳朴的心灵意识就是追求美。黛玉为香菱打开了一扇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清新净洁的亮丽风华。
少时课本上读王维,老师们总是要提这样一句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来知道这话是苏东坡讲的。
现在说来,这句评也仅只算是给少年学子们一个初浅的识认。王维的五言诗实在要比画更高迈!
香菱同黛玉谈到读王诗的体会,其中提到了他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句。哪个画家敢说他能画出这一句的韵味?!我是不信的!
文字的美妙就在于它有最独特最全能的表现力。音乐做不到,舞蹈做不到,绘画也做不到。
王维的这句诗,貌似无悲无喜,不过轻撩撩的一笔白描,你断看不出他用了多少力。许多人都认为王维诗多清微淡远,绝然尘寰,超然洞达,其实往往这样的最是深情人。
之前我提到过《沧浪诗话》中那句“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诗的最上乘功力,就是此句。好像武林高手之踏雪无痕、履水无迹。其实情感的力量全副倾注,深沉而厚重,只是用的巧,四两拔千斤!
所以香菱有“似千斤重的一只橄榄……”,生生堵在喉间心上。读者的情感会因此被全部唤起,在内心翻江倒海般惊动。这呈现给我们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美,这种无法再复制的好似虚幻的美,恰恰是打动心灵最真实的美!
有个叫李嘉的诗人,王维同代人。写过句诗叫“水田飞白鹭,夏木转黄鹏”,王维在这句诗的前面分别加了“漠漠”“阴阴”两词。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鹏”——这就是才情!
不过是人人口边语,却并不是人人笔能擎。如此普通、简易、甚至直白的字,加入诗中忽得就翻出一片生动婉转地天地来,“点石成金”。
诗的好,还在于有余韵。“水田飞白鹭,夏木转黄鹏”自然也好,潇洒利落。只是与“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鹏”一比,就比不得了。好像“人比人气死人”一样,远逊的一目了然。
中国人情是凡事都得留有余地。以前我家佩太太总讲“好吃的要少吃”,久为不解。现在想通了,这就是留余情,留余地,留余味……
这一“漠漠”“阴阴”,倏地把我们的眼光拉远了,袅袅濯濯,恍然不知所以。
然,远、静、清是它留下来的多么长久的韵味,多么令人宽心啊!
晋时才女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舞”就更人所共知了。他叔叔谢安问子侄们:“白雪纷纷何所似?”才女之堂兄答“撒盐空中差可拟”。
与“未若柳絮因风舞”是不是实在有云泥之别啊?!
这就是才情!
诗的才情是有最敏锐的感触,最倾情的心力。
“学”不来,是因为无法“刻意”。
好比黛玉。
她的才情是一颗诗心贯通于精神与生活的全部,所以感触通达, 无所不以为诗。
前人总讲“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意无穷”是来自诗人全部感触的凝结,在文字之外,在寰宇之中。一个内心世界和外面的自然世界同心同德的诗人,他的“意”当然无有穷尽,也无法穷尽。他们的诗情里有极大的悲悯,却不是用诗歌来渲泄的,而是用诗歌来接受。
这又是最高境界的节制,是“大我”的节制。
他们因此也更富有创造力,因为他们有最深刻的触觉。
有时,越是这样条分缕析的通读古诗词,心里其实越是气馁,甚至焦虑。这焦虑倒并不全是来自于自身的差距感,渐渐地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对传承难继的恐慌。我所指的传承是包括“传承创造力”——文学的创造力,我们在一天一天中失去……
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与国家,与传统,甚至价值取向等等或者都有牵扯,我的脑子实在也不具备这样尖深的思考能力,隐约的不安却是真实的。
不扯了!
再这样扯下去,这篇文章真的越发“驴唇不对马嘴”,坚决打住。
还是回到我的林妹妹这里来吧,回到她的“诗”“情”“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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