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论颦【贰】——Lotus
 
    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明为香菱学诗,实则曹公替阿颦特立一小传耳。其与十七回专为宝哥立笔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正好两两映照、形意相随。同时,也是曹公为自己明言立志所郑重树立的一个纲领性坐标。
 
    香菱请黛玉教习诗文,黛玉毫不推诿。这当然不仅仅只是作者直笔彰显黛玉之澄澈心镜、率直人品;更重要的是想向人们昭示:通部红楼,除了才调绝伦的林黛玉,谁也没有这个资格或者说谁也没有这个能力来对诗歌做这番旷达深邃的品评,哪怕是同样才华出众的薛宝钗。
 
    黛玉自身就是诗性的幻化,她的全部悲喜哀乐都是诗的精血。而诗,本就是情和思的自然生发,所以她劈面第一句便是“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千万请注意这句!此决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感喟。《红楼梦》无一处闲笔,这是研究者们的老生常谈,并不虚言。但如果又以为此句似有暗示阿颦自视才高之意,那我就要“跌足捶胸”的跳脚了!
 
    这一句感叹,开宗明义,直点要穴——诗,不是“学”得来的!
 
    曹公的五色笔、生花字可不是光让人一眼看去词藻“丰赡流美”就了事的,只稍一马虎,必错过“曲径通幽”的深远妙境。
 
    单字面上看,此意好似——这算什么呀?!不值得这么正经八百的当回事,也并没那么难!
    难不难咱后面慢慢说,只这“也值得”有趣!到底值不值得呢?
    其实,这基本就不是个“值得不值得的”的问题,倘若果真就此被曹公这般“声东击西、指南打北”的贯使伎俩唬弄了去,就真傻掉了!
 
    举个例子吧。
    宝玉素不喜正经书是人所共知的,但书中几次提到关于他和《四书》的事却是这样的——
    第三回,宝黛初会。宝玉因黛玉无表字,便赠一“颦”字于黛。探春问出于何典,宝玉举《古今人物通考》上书“西方有石名黛,可作画眉之墨”之语为源,认为黛玉两眉若蹙,正合字意。探春则不以为然,讽其“杜撰”。宝玉立刻说“除《四书》外,杜撰的也多了,偏只我是杜撰得不成?”……
再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此大段基本明确了双宝的思想分歧。
    宝玉在受其父大加笞挞之后,贾母为防止贾政再没事找宝玉麻烦,便下了一道命令,称宝玉因受惩过重,身体需好生将养,且又逢星宿不利,八月之前不能出二门。这下可把宝玉乐坏了,从此愈加不思学业,耽于内帷玩闹。
    可是宝钗看不过去了,便寻机劝导。哪知弄得宝哥老大不痛快,立马就翻了脸,说出一番峭刻言辞:“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额滴个老神!好一顿痛骂!估计把宝姐姐气得够呛。
    接着这怪诞小儿居然更甚,直接把除《四书》外的其他经集文典统统一把火给烧了!
 
    如此便奇了,宝玉怎么不连《四书》也一并烧了?
    要么就是他还是肯定《四书》的?要么就是他不敢,怕他老子再打他?~~~
 
    嘿嘿!曹公故意的!
    就好像他故意给贾政的门客起些个詹光、卜固修、单聘仁之类的名字一样。存心让你如此这般恨得牙痒痒却又抓挠不着!尔奈我何?!
 
    曹雪芹其实对包括《四书》在内的这类书态度很明显。刚刚宝玉那句“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就可基本说明问题。
    好端端的清净世界,多余横三竖四的摆弄出些条条框框来一架,弄的好,算是通经达纬的所谓讲秩序;弄的不好,生生把个人拘得像鬼!更可恨者,巧取榜圣奉贤为名头做些欺世盗名的勾当。这便不是为此书所害?!如此,污了圣贤的本质,便原是好的,也要不得了!
 
    宝玉还另有一句话是书中借袭人之口而道出的。袭人某次怪嗔宝玉素常“批驳诮谤”,不时说些 “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之类的歪话。
    这倒忽而让人想到嵇康有一典。
    司马昭彼时欲篡夺魏帝,其幕僚为使司马氏谋逆之举师出有名,便巧借孔圣之言,杜造依据。时被嵇康识破,便鄙薄贬抑:“篡逆之事,以圣贤为口实,心每非薄之,若出仕在人间,不自晦止,必身显见此事,非毁抵突,新代所不能容”。
    虽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拉一张“汤武周孔”的遮丑布掩耳盗铃,总归好过太露于赤裸狰狞。可惜碰上嵇康这样“不识相”的,眼睛里又揉不得沙子,非要大声嚷嚷“这个皇帝没穿衣裳!”非要坚持:小命可以不要,真话不能不讲。结果司马昭果然要了他的小命,年轻轻的,只有三十九岁……
 
    细想想,他二人这“以圣贤为口实”与“另出已意,混编纂出来”句岂不恰是相类见的?!
 
    所以就算宝玉口口声声说“除‘明明德’外无书”,也不过一障眼法,到底宝哥还是读不下去,否则也不至听说老爷要问书竟慌成那个样子!
    至于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那就更加直接的针砭时弊,无所避忌了。
 
    说到稽康,实在还有话讲。虽然知道已经跑题了……
    原是不过因黛玉开篇论诗那句,就手罗嗦点曹公“春秋笔法”的精妙,谁知一扯就没了边沿。
    好在这天质清华、远迈不群的嵇康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妙人,那便也不算太唐突颦卿的吧……
 
    余秋雨有篇《遥远的绝响》。殊为喜爱。
    但余老师在其中关于嵇康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信内涵的看法令人十分费解,虽然他的表达非常含糊其辞,但我仍从那短短的段落中感到些微不适,至少在他的暗示下,我对我曾经想像中嵇康的形象产生了困惑……
 
    他说——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延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种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这意思仿佛是说:嵇康之决绝于山涛仅只是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实则此二人私交完好无损。又从其临终嘱子投奔山涛为靠此举愈加证实:其知自己放诞不羁定将招引杀身之祸,故借此机会使苦肉计保全山涛(竹林七贤余者皆不牢靠),以为将来托付家小。
 
    我们其实谁也无法确切的知道一千七百多年前,那个有着“龙章凤姿”之美誉的绝代才子到底在写那封绝交信时有着什么样的真实想法……
    曾看过一个易中天的访谈,崔永元问易老师:应该如何判断一个历史结论的对错。
    易老师说的大意好像是:现在被记载和传播下来的历史都是第二历史,谁也无法看到最真的事实,所以,对于结论没有对或者错,只有合理或者不合理!
 
    余秋雨老师显然很聪明的。他把那点意思说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他不下结论,顶多像个猜测。
 
    那,我也做一个简单的猜测吧,希望是个合理的猜测。
 
    余老师说一般的绝交信不会写那么长……,可是余老师却忘了,这信原就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写的。用余老师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已经把老庄哲学人间化、诗化了人;这是一个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为人生准则的人;这是一个自谓“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人;这当然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我们自然也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对其度德量力。就像我们不能用普世的价值观去看待林黛玉的小性儿、尖刻、敏感以及贾宝玉的乖张与狷狂。
 
    《晋书嵇康传》对于嵇康的描写可谓揭尽溢美之词。看完之后,第一反应:那描写的不像是个凡人,更像是个神仙。
    前番即说了历史的结论无所谓对错,只在是否合理。而我们又仅能在一些遗留下来的文字中作些判别。那么他们自己所存世的文赋诗歌便成了相对更俱说服力的依据。
    先来读一下他的诗吧,虽然存世不多。当穿透字的本身,我们一定可以看得出那些亘贯于文字间的气韵,是矫揉造作还是清峻高洁。
    然后再来看看那封信……
 
 
 
 

 


08/04/2010 10:30 分类: 评论(0)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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